曲水写禅:张大昕山水画里的九曲十八弯
黄浦江的货轮在晨雾里拉响汽笛时,张大昕正在苏州河边的石阶上蹲着看水纹。这位生于1908年的海派老画师,口袋里总揣着被水渍晕开的速写本,活像揣着半条黄浦江。有次暴雨初歇,他趴在豫园九曲桥底下看漩涡,管理员差点把他当落水者打捞——这事儿后来成了海上画坛的经典段子,但没人笑得出来,因为从那以后他笔下的水流真能听见哗啦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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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大昕早年临遍宋元名迹,能把郭熙的卷云皴画得以假乱真。可1946年那个闷热的夏夜,他在灯下重读《林泉高致》,突然把笔一摔:"古人画的是理,我要画的是心跳!"这话把夫人吓得打翻了砚台。后来他带着学生去富春江写生,年轻人规规矩矩架起画板,老先生却脱了鞋袜踩进浅滩,任由江水漫过脚踝。他说水流的触感会顺着脚底板钻进笔锋,比什么皴法都管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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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老张画水堪称一绝。别人勾水纹用狼毫细笔,他偏使秃头羊毫,蘸了淡墨往生宣上横拖竖拽。1957年作《溪山无尽图》,十米长卷不画半片山石,全是水纹的七十二变。枯笔扫出急滩如刀,淡墨晕出深潭似眸,最绝的是用宿墨点染漩涡,边缘洇出的墨渍像极了泛起的白沫。有北平来的鉴赏家看了直拍大腿:"这哪是画水,分明是把江河的DNA链子扯开了!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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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张晚年悟出个门道:水流曲直皆是心相。1982年住院期间,他让弟子在病房挂满自己旧作。某夜台风过境,雨点敲打窗棂的节奏竟与画中水纹暗合,老头儿忽然大笑:"成了!"摸出钢笔在药盒上画下最后一道水波。这种"以心驭水"的功夫,让他的《烟雨江南》系列透着股湿漉漉的灵气——远山淡影是云层筛下的雨脚,留白处能嗅到青苔味,连装裱师傅都说这画该用防潮箱供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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海派画家里头,张大昕属于两头不讨好的倔老头。传统派嫌他把宋元法度扔进了苏州河,革新派又骂他守着毛笔不肯搞抽象。可他自个儿在《绘事琐言》里写得明白:"画水如参禅,曲处见直,急处知缓,笔未到处气已吞。"这话倒像是给百年画坛下了剂醒酒汤——当年在朵云轩拍卖会,他的《曲水通幽》拍出高价,不是因为画得多好,而是因为卷轴展开时,满场藏家都下意识做了个深呼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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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今外滩美术馆搞新水墨展,年轻人盯着电子屏上的数字山水啧啧称奇。但总有些老观众,会在张大昕那幅《逝者如斯》前驻足良久。灰扑扑的立轴里,一道水纹蜿蜒了六十年,从吴昌硕的海上题襟馆,一直流进当代艺术的玻璃大厦。有细心的观者发现,画中某个回旋处藏着极淡的朱砂印,凑近看原是半句斑驳的题跋:"此心如水,曲直自见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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